丧门来时，原本沉静的庙宇变得人声鼎沸。

庙埕上，陆祈安一身青色大褂，戴着老气的眼镜，长刘海挽到耳后，笑容满面地招拢信众，毫无新手的生涩，似乎这样霸占人家地盘当作自己的根据地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。

庙门大剌剌地挂上墨字很丑的红布帘，宣称医苦医心，无效免钱。

这么堂而皇之地向世人自夸自己是隐形绝症的良医，理所当然引来踢馆的人潮。

“大师，你就看嘛，我有什么病？”带头挑战的男子是人尽皆知的地痞，拈起口中的烟，咧嘴坐下。

陆祈安提笔而就，男人轻蔑地看去，却陡然起身，指间的烟掉落在地。

两旁的人围过去看，上面只有三个字，看来像是女人的名字。

男人抽起那张纸，气极败坏地撕成碎片，恶狠狠地瞪向直戳自己痛处的陆祈安。

“嫁作人妇，背信忘义。”陆祈安口齿清晰地做了点评。

“你给我住口！”男人挥舞起拳头。丧门按捺住救援的冲动，看陆祈安老神在在地在原位微笑。

“很想她吧？夜半醒来，总是怨自己无能。”

“你又知道什么！”男人作势翻桌，没想到轻巧的折迭桌文风不动，桌脚就像被钉死在水泥地上。

“她有一个孩子，以为前夫都不爱了，别人更不会真心疼爱她的女儿。”

“你、你说什么？什么前夫、女儿？”男人说得舌头打结，看得出来整个人慌乱非常。

陆祈安大略写了地址，就在隔壁镇上，没有男人心想的天涯两隔那么遥远。

“唯有得到她，你的心才能继续活下去。”

“十五年了，她还记得我吗？”

“爱过又怎么可能忘记？”

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“药单”，踉跄转身，已经虚度十来年，这次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，拔腿飞奔而去。

第二名入座的妇人眼捷手快，一看出那个笑咪咪的年轻人有点本领，立刻赶在旁人回神之前拉过铁凳，连珠炮似地说起自己的困扰，先问先赢。

“仙仔，我上个月清晨去巡田水，瞥见路边龙眼树下有个东西摇来摇去，仔细去看，竟然是一个人吊颌，惊着惊死啰！之后不知是心理作用啊是啥，肩头酸痛，看了好几个医生都好不了。”

陆祈安歪头盯着老妇的右肩，似乎想转个一百八十度瞧瞧，接着伸出两指，轻拍妇人的肩头。

“别吊在夫人身上，妨碍她做农活。”

老妇动了动右肩，僵硬月余的筋骨松了，也就应验真的有那东西压着，嘴巴张得像鸡蛋大。

“夫人，我写张符，你这月带着，尽量在日落前归家。”

老妇恭敬地接过平安符，如大声公般放送：“谢谢！谢谢仙士！”

第三名来宾的位子就没这么好坐了，人们抢成一团。陆祈安慢悠悠地叫他们不要打架，庙不会跑，来者有份。

丧门发现没有他，陆祈安也能和善男信女聊开一片，精神奕奕，先前一副蔫菜模样，说不定只是日子太无聊。

他愤而离开，快到正午时又提了便当过来，就是放心不下。

眼见陆祈安连续诊疗三个小时还不休息，那具破壳身躯轻微地咳嗽起来，但是信众还是前仆后继。丧门看不下去，出面请乡亲回家歇歇，午后再来。

陆祈安见了他，带着明媚的笑容迎上去，让丧门心里舒坦许多。

“丧门，怎么来了？”

他怎么也说不出“想你”两字，提起饭盒，招呼代理庙祝用餐。

陆祈安献宝般地向丧门展示半满的功德箱，由三个面纸盒迭起，外边黏着绉巴巴的红纸，用依然很丑的墨字写着“多多益善”。

“你什么时候知道钱的重要了？”

“因为陆某欲聘请星星大帅哥作助手，而就我所知，丧门你很贵的。”陆祈安抱着功德箱左右摇摆，钱币跟着锵锒作响，丧门被逗得扬起唇角。

年资从十五岁算起，丧门已经是服务业中的老手，不到一定规模的白事，还不敢随便叫他来支持；而钱是一回事，他高兴的是陆祈安开口说需要他。

“受不了，看在我们认识十二年的份上，算你便宜点。”丧门昂首摆出大爷的姿态，陆祈安哈哈大笑。

于是，丧门回车上搬来工具，赶在乡亲午休结束前，用尼龙绳拉出排队动线。

果然一过午时，庙埕人满为患，都怪上午陆祈安露的那两手太震撼人心，逼得人不得不呼朋引伴来看热闹。

丧门维持场子秩序的同时，一边听着陆祈安如何为人们解惑。

在场的婆妈居多，问起酗酒的丈夫、不长进的孩子、刁钻的婆婆和无礼的儿媳，烦恼着周遭的所有人事，屋檐下就是她们的天地。

即使陆祈安不曾为她们的问题纠结，也能一派娴雅地给出满意的答复。

丧门想起他们老家义头庄，是全镇唯一没有任何庙宇的村里，庄人的信仰就是陆家。

小时候，村子还有百来人，后来伯叔婶婆一个一个去了，离乡的青年也不再回来，渐渐听不到人们呼唤那声“陆公子”。

记得最后一次听见，是他给陆祈安办出院的时候，有个老人家在医院大厅朗声叫着，狂喜奔来。

丧门认出那是庄头的老伯公，伯公却不认得他，只拉着陆祈安的手，热情叙旧：“廷君少爷，死前还能再见到您，实在太好了！”

陆祈安没有否认，只是微笑。

前些日子老伯公走了，丧门搀扶着陆祈安给伯公上香，被伯公外地的亲属数落这尊姓陆的大神不灵验，旁边站着一群生面孔起哄叫嚣，套招套得太故意，很难看不出他们受人恶意指使。

然后，老迈的村民们，包括丧家两老，抄家伙跟人家打成一团。打是打赢了，却害陆祈安抱病磨药草，一群老人缩得像小孩，轮着给他治伤。

外人无法理解义头庄三百年从不动摇的信仰，他们世代专营死人事，不屑仁义道德，心中唯有利字依归，自私的民情让庄头守口如瓶，只在同庄人面前沾沾自喜：他们供奉的可是真正的神通者，无所不知，无所不能。只要陆家还在庄头一天，就是赚到一天。

陆祈安被年岁数倍于他的老村民围着，低垂着眼，轻轻淡淡提起，他不再是陆家当家，他要走了。

从上代当家算起，三少爷、大少爷、二少爷，这是十年来第五次，而且也不见哪一位走了的公子再回来过，于是村人们一时间成了无助的孩子，仿佛天地就要为之崩毁。

后来是丧母跳出来澄清：“四少爷是要跟阮阿门去城里读册啦！”村人才松口大气。

但当陆祈安答应下山管庙，也就表示义头庄再也不是他的唯一，亲手了结陆家三百年来与世外山村的瓜葛。

丧门有些害怕这种改变。

待日暮西下，陆祈安已经写完一本旧日历，开出三百六十五张药单。若不是庙主交代天黑一定要关庙，群众还不愿意散去。

“丧门，要下雨了。”陆祈安累得趴在案桌上，简陋的诊桌散满功德箱塞不下的钞票。丧门三两下收好钱，把友人半抱半扛起身，带回庙厅休息。

“玩尽兴了吗？”

陆祈安半张起眼皮，轻笑出声。

“祈安，我觉得你和那些嘴上说要济世救民的修道者不一样，你就是喜欢人们罢了。”

“嗯，很喜欢。”陆祈安喃喃低语，仿佛叹息。

喜欢上，就会舍不得失去；一旦失去，免不了痛心，这就是为人的苦难。